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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向有限的眼睛致以无限的歉意

【喻王】就这样(九下)

慢热慢更


(九)可又让我怎么能不做那些梦


腊月二十七这天上午,王杰希送走最后一位家在外地的队员,战队中只剩下他和方士谦还留在战队宿舍。在人去楼空后,青灰色宿舍楼在阳光中显得更加单调,那是王杰希熟悉的风景,在过去两年的所有节假日中,他始终保持着最后一个离开再第一个回来的习惯,这让他感到安定,尽管方士谦认为面对这种情况正常人应该觉得孤独。

那天午后,王杰希被锲而不舍的敲门声吵醒。他睡得并不熟,隔壁房间一直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像暴雨前的沉闷雷声在他耳内鼓噪,他睁开眼,看见日光透过窗帘照亮屋内,视线中是一片模糊深红。在阳光明媚的下午睡醒容易让人感到迷茫,王杰希在床上呆坐几秒才想起去开门。

方士谦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摞叠好的衣服:“我刚收拾房间,正好把衣服都还你。”他看着王杰希蓬松的头发,“我吵醒你了?”

“你居然还会收拾房间?”王杰希有气无力地瞪方士谦一眼,接过衣服让他进来。王杰希的确记得方士谦从他这借过不少衣服,但他没有想到数量会如此之多,而且式样遍及四季。他们的身高身材都相仿,这成为了方士谦不时因为各种原因向他借衣服的理由,当然,王杰希也穿过方士谦的衣服。总的来说,这是一笔算起来费时费力且没有意义的烂账。他随手抖开一件黑色T恤,“这衣服借你都快两年了吧,怎么突然记起来要还我。”

“我穿着别扭。”方士谦说。

“你长胖了?”王杰希把衣服逐件收回衣柜,“早就跟你说零食少吃点儿。”

“去你的,跟那没关系。”方士谦靠着电脑桌,语气有些烦躁,“王杰希,我问你,你发没发现喻文州——”

王杰希扭头看他,眼神中有疑问。方士谦挪开目光,“你发没发现喻文州好像,那啥。”

“哪啥?”王杰希问。方士谦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挣扎于一个不该启齿的秘密,这让王杰希无法不好奇,但最后,方士谦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算了。”方士谦摇头,“等下我要去喂猫,你来不来?”

没有人能想到第一个隐约察觉喻文州对王杰希那点心思的人会是向来粗神经的方士谦,就连方士谦自己都对此感到诧异。但那天在全明星周末的舞台上,喻文州准确锁定在王杰希身上的眼神和对他们混穿衣服的在意都太过可疑,这是方士谦所能想出的唯一的合理解释。他谈过恋爱,知道深陷情中会是什么模样,人的眼睛永远无法说谎,即使那是喻文州。

方士谦看着王杰希裹上羽绒服,心想,这傻的还真不只那帮记者和黄少天。


下楼后,方士谦没有直接去后院,而是带着王杰希绕路先去食堂。再出来时,方士谦手里端着小半盆白水煮过的牛肉和鸡肉,盆底放着两瓶开水维持温度,在寒冷冬日飘出带着肉香的热气。王杰希拎着两罐热咖啡跟在他身后,觉得眼前这画面真是超现实得很。

“这是特意求食堂阿姨帮忙煮的,”方士谦把东西放下,拍拍屁股坐在雪地上,“过年这几天没人喂,让它们吃顿好的。”

“别坐地上。”王杰希轻轻踢他,反而被方士谦一把扯得跌坐在地,一只野猫被他的动作惊到,嗖的一声逃到远处。

“你轻点儿,别吓着它们。”方士谦指责。王杰希把咖啡丢过去,简直要被这种理直气壮的无理取闹气笑。

在这之前,王杰希也来后院喂过猫,但顶多带着罐头,更多的时候是半袋干猫粮,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微草院里的野猫有这么多,方士谦却和每一只都很熟,而且看起来颇受野猫爱戴。方士谦挨个叫它们的名字,王杰希一边听,一边任由野猫把他的黑色羽绒服蹭得满是猫毛,几乎为方士谦在起名这门艺术上的蹩脚程度惊叹。

“你起的都什么破名儿啊,白的就叫奶油,黄的就叫爆米花?”王杰希说。

“给猫起名儿就讲究个顺口好记,你懂个屁。”一只三花爬到方士谦肩上,他头也不抬地反驳。

“那只呢?叫什么?”很快,王杰希注意到一只白手套,那是猫群中唯一一只躲着他们的。

“那只啊,”方士谦乐,“叫大眼儿。你发现没?它左边眼睛比右边大。”

王杰希放下咖啡,随手握了一把雪砸方士谦,雪球握得不紧,碰到外衣的瞬间就迅速散开。方士谦抬手挡了一下,扬起的雪在阳光中亮得令人目眩,他眯起眼睛,笑得年轻而快乐,三花从他肩膀上跳下,站在雪地里不停抖动身体。

“你什么时候走?”王杰希问。

“晚上。”方士谦把头发里的雪拍掉。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我听小话痨说你会看相,真的假的?”

“真的。”王杰希说。“干嘛,想让我帮你看看?”他冲方士谦伸手,“一次一百。”

“看你大爷。”方士谦打开他的手,语气嚣张,“我命由我不由天。”

盆里的肉被野猫分食一空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两只喝光的咖啡罐歪倒在地,重新变得冰冷。这是一个北方常见的冬日傍晚,黄昏五点天光将尽,没有风,只有一轮红日悬在天际,像是有温暖流淌而出。方士谦躺在雪地上凝视太阳,直到连眨眼时视网膜中都有一块红色光点来回跳动。

“其实人有时候还是没办法对抗天命吧。”他说。

“你在说孙哲平。”王杰希扭头看他。方士谦点点头。

“你觉得遗憾吗?”王杰希问。

“联盟这帮老家伙里我最欣赏他,纯爷们儿直来直去,没想到就这么早早退役了。”方士谦说,“他狂在明面儿上,坦坦荡荡不招人烦。不像你。”

王杰希笑了一声,没有说话。方士谦坐起来,“小时候我爸跟我说,天命眷顾不眷顾那是天的事儿,人事该尽还是得尽,梦该做也还是得做。”

“是这么个理儿。”王杰希说。

方士谦摘下手套掏兜,拿出两张五十块递给王杰希,钞票左侧有之前某任主人留下的铅笔字迹,歪歪扭扭。“来算算,今年咱们能不能拿冠军?”

王杰希把钱收回口袋,想都没想,“能。”方士谦盯着他,等待一句解释,但王杰希一脸无辜地和他对视,什么都没有说。

“这就完了?”方士谦难以置信地问。

“不然呢?”王杰希反问。

“你不用搞点儿装神弄鬼的玩意儿吗?”方士谦说,“就算不跳大神,你好歹也来个掐指一算啊。”

“不用。”王杰希收好东西站起身,在夕阳余晖中冲方士谦露出一个微笑。他说,“我就是知道。”


那晚回家的路上,方士谦坐在车里思考很久,最终强迫自己将他在傍晚做出的愚蠢行为归咎于鬼迷心窍,而不是出于对王杰希无条件的信任。为了证明这一点,在剩下的半个赛季中,他不止一次尝试过向王杰希要回自己的一百块钱,但无一成功,他只能在职业选手群中刷屏泄愤:王八蛋队长王杰希,坑蒙拐骗装神弄鬼,欠下一百块跑了,王杰希你不是人!每次群中都会刷起蝗虫过境般的狂笑,王杰希却一次都没有回应过。

方士谦对神鬼之说嗤之以鼻,但微草却真的如同王杰希预言的那样,向着最后的冠军一路前行,近乎势不可挡。令所有人吃惊的是,同样强势到最后的还有在赛季中途发生剧烈动荡的百花,在失去搭档后,张佳乐的打法反而越来越疯狂。季后赛决赛首回合,百花坐镇主场小比分险胜微草,赛后双方致意时,大屏幕中正播放这场比赛的高光集锦,百花缭乱手握猎寻,在绚烂声光中像是就要击穿一切,喧嚣声浪在观众席涌起,张佳乐却始终沉默。王杰希看着这个因突如其来的失去而被迫成长的年轻男人,像是看见一把剑,因为过于锋利而变得危险,无论是对于他的对手还是他自己。

“所以明天我们会赢。”王杰希说。他站在窗前,几盏路灯尚未熄灭,柔软黄光照亮一地雪白槐花,隔着纱窗,院里的树木清香依然让他感到安宁。

“那个比喻很合适。”喻文州在电话里说。

“那当然,”王杰希说,“我爸可是中文系教授。”

喻文州轻笑,“杰希,明天加油。”

“一定。”王杰希也笑,他知道这是喻文州在说话,而不是蓝雨队长。他们沉默几秒,谁都没有开口。挂电话之前,喻文州突然问,“我看见方士谦前辈天天在群里刷你欠他一百块,不回应一下吗?”

“不回。”王杰希干脆地说,“明天我就连本带利都还给他。”


防风站在风雪弥漫的白色丛林,头顶灭绝星辰洒下点点星光,笼罩他在一场恶战后遍体鳞伤的身体,方士谦怔怔看着他和王杰希的角色被“荣耀”两个大字遮挡,那星光和雪像是扬进他心里。两年前的季后赛中,孙哲平和张佳乐联手将王不留行逼出战局,现在一切颠倒,在他和王杰希成功牵制百花缭乱后,这场比赛顺理成章地按照王杰希的赛前布置一点一点走向胜利。

方士谦深吸一口气,推门走出隔间,王杰希刚被何知安放开,队服T恤肩部有眼泪湿痕,他的眼神却在灯光中晶亮。方士谦看着王杰希,几乎不可避免地想起他们喂猫的那个傍晚,他坐在雪地上,年轻的面孔被红日映亮,王杰希说,我就是知道。

“欠你一百,还个大的,怎么样?”王杰希笑着问。

方士谦抹了下眼角,走上前恶狠狠地抱住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短暂休息后,双方随即走上舞台,完成握手致意的礼节。在王杰希带队踏上舞台的瞬间,场下响起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这是微草的主场,他们没有丝毫克制的必要。几位微草队员向观众席挥手,换来几声近乎狂热的嘶声尖叫,王杰希温和地笑,没有参与其中。

“恭喜。”张佳乐向他伸出手。

“谢谢。”王杰希握住它,早已等在嘴边的话却因对方的表情没能说出口。

致意完毕,百花很快走下舞台,按照惯例,接下来的颁奖仪式他们无需在场,但张佳乐颇有风度地带队站在场边,为他们的对手鼓掌。王杰希从冯宪君手中接过奖杯举向空中,台下媒体席里闪烁起耀眼白光,这一刻,张佳乐的目光却凝固在VIP席中的一个无人座位。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举动,除了坐在远处观众席中的孙哲平。

比赛开始前,张佳乐曾给孙哲平寄去一张贵宾票,现在,那张票被孙哲平紧紧握在手里,副券没有撕过。孙哲平压低帽子,依然能够看见他的搭档凝视那座位,像在等待一个幻觉。他抬起头,看见王杰希亲吻冠军戒指,他却想起两年前,心脏一时胀痛不堪。人想得到总得以失去为代价,就像这个男人以牺牲打法为代价获得今日胜利,孙哲平明白这一点;可世上太多时候,即使牺牲什么也不是注定就可以得到什么。

孙哲平站起身,从满场雀跃欢呼中无声离开,心中苦涩难言,因为他的路过早迎来终点,也因为他知道,这次不会再有人为张佳乐唱一支歌。


“今晚你不准喝酒。”庆功宴开始前,王杰希说。

“为什么?”方士谦质问。

“因为我怕。”王杰希好整以暇道。

“你管我。”方士谦点起一支烟,嗤笑一声。

“我是队长,我说了算。”王杰希说。

“滚你丫蛋,老子队长是林杰,”方士谦笑着和他抬杠,没有注意到同桌的队员突然站起身,“你就算拿了冠军也照样是个小新人——”

王杰希按住他的肩膀,轻声说,“你回头。”

回过头的瞬间,方士谦愣在原地,因为林杰正向他们这桌走来。他的头发比之前更短,身材像所有步入中年的男人一样微微发胖,眼角有不明显的皱纹。他和几位老队员打过招呼,终于坐到方士谦身边一直空着的椅子上,方士谦看着他,眼眶红了。

林杰从上衣口袋里翻出一包纸巾递给他,“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哭,这怎么隔了好几年还哭啊。”

“谁哭了。没哭。”方士谦吸吸鼻子,把烟狠狠按灭在烟灰缸里,手里却接过林杰递来的纸巾。

“队长,这么晚出来,家里没关系?”王杰希替林杰倒满酒。林杰看着他,像是还能看见那个目光清醒的十七岁少年,他冲王杰希笑笑,眼角皱纹顿时变得明显,“老婆孩子都送到丈母娘那儿了,没关系。”他抿掉啤酒泡沫,又说,“不管有没有关系,今天我都必须得来。”

方士谦伸手去拿酒瓶,被林杰弹了一下鼻子,力道不轻不重。“你喝这个。”他把果汁放到方士谦面前。

“队长,我现在酒量比以前好多了,真的。”方士谦拖长声音。

“拉倒吧你。”王杰希无情拆台。方士谦瞪他一眼,凑到林杰身边告状,“队长我跟你说,王杰希骗我一百块钱,现在没还呢。”

“明明你自己心甘情愿给的,你再编?”王杰希瞪回去。他们开始像小孩一样进行幼稚而毫无意义的争吵,林杰看着这两位由他一手带起来的年轻人,在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衰老的同时,心却柔软得如同在水面漂浮。

在新老队员们甚至还有老板的轮番敬酒中,林杰很快大醉。第二天清醒后,他在剧烈的头痛中隐约记得自己向王杰希抛出一个困惑已久的问题,却没有得到回复。他向王杰希和方士谦举起酒杯,将最后一杯酒敬给他逝去的年轻岁月,也敬给他永成未竟的理想。这两个年轻人是林杰最大的骄傲,他并不会嫉妒他们的年轻,他只是羡慕,即使他拥有车房妻女,他依然是那样羡慕。


那天晚上,同样喝得酩酊大醉的还有何知安,没有任何人会劝一位女队员喝酒,她却闭起眼睛把自己灌醉,在站起身示意要说话时,甚至已经无法靠自己站稳。何知安口齿不清地向她的队友们宣布自己的退役和婚讯,表情看起来像是很快乐。

“何姐,你走了我们可就变和尚庙了。”有队员在下面开玩笑,何知安摇摇晃晃地走到王杰希身边,双手搭住他的肩膀,笑道,“训练营里有个姓柳的姑娘还不错,今天没来,具体的你们可以来问队长啊。”

在众人的哄笑声里,王杰希拖过一把椅子,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他说,“前辈,你不能再喝了。”

“最后一杯。”何知安在笑,冲王杰希摇晃食指。她拿过酒瓶为自己倒满,戴着冠军戒指的手指握紧酒杯,举到王杰希面前。

“队长,”刚说出两个字,眼泪就从她涨红的脸颊上流下来,“最后一次叫你队长了。你还记不记得首秀之后你跟我们说,才刚开始呢。从那时候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你会带着微草飞起来,飞到最高的地方。”何知安红着眼睛,声音哽咽,“谢谢你带我们实现梦想。”

“不是我带你们实现梦想,”王杰希替她擦掉眼泪,温柔地说,“是我和你们一起实现梦想。”

何知安喝得太多,意识已经开始涣散,却依然能够感受到这话中的似曾相识。她歪着头和王杰希对视,突然就笑起来,没有试图去反驳。王杰希无视她的反对,接过她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和滴酒未沾的方士谦一起搀扶她走到门外,看着她坐上她对象等在门外的车。那是王杰希唯一一次见到何知安托付终生的爱人,那个年轻男人面孔英俊,神情中有生疏的礼貌,王杰希却在闷热夜色中想起何知安在飞机上狠狠皱起的眉。

“小何酒量挺不错的,喝成这样儿,不应该啊。”方士谦望着汽车远去的方向,“要退役了心里难受?”

王杰希摇摇头,没有说话。他知道何知安失去了什么东西,但他是被年岁眷顾的幸运儿,不能明白那种感受,就像方士谦也不能。


回到宿舍后,王杰希很快安顿好他的队员,他对自己的酒量有着准确的定位,这次他甚至没有丝毫醉意,只有深夜里仍然亢奋的神经在昭示酒精的存在,接到喻文州的电话时,王杰希已经在床上辗转很久。几句闲聊后,王杰希提起何知安,他觉得喻文州会明白,尽管他无法说清原因。

“这证明了一件事。”听完他的陈述,喻文州说。

“婚姻是梦想的坟墓?”王杰希问。

“不,”喻文州说,“这证明了有一个支持自己事业的男朋友有多重要。”

他声音中的认真让王杰希笑起来,直到很久之后,王杰希才从另一个角度上明白这句话。他随意地转移话题,“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刚从机场回来。”

“接人?”

“是送人,”喻文州低声解释,“我妈拿到绿卡了,准备陪我爸在国外定居。”

“那你夏休期打算怎么办,”王杰希问,“住宿舍?”

“宿舍恐怕住不了,今年蓝雨宿舍楼要翻修,改成单人宿舍。”喻文州叹气。

王杰希莫名有些高兴。他想了想,“那来北京呗,正好住我这儿。”

喻文州久久没有说话。就在王杰希以为喻文州没有听清,打算重复一遍时,他终于听见电话那端传来一声深深的吸气声。

“好啊。”喻文州慢慢地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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