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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向有限的眼睛致以无限的歉意

【喻王】就这样(七中)

慢热慢更


(七)庆幸我们还有运气唱歌


半决赛次回合在百花主场打响的那天天气很好,六月末的昆明气候温润,像是春天忘记离去。微草的航班在傍晚落地,他们到达场馆时夕阳仍在西沉,东方天空却已经有月光浮起,种在场馆外的山茶和夹竹桃在明暗交替的黄昏中色彩失真,香气浓郁得令人不忍碰触。王杰希带着队伍走入场馆,几乎可以听见微草队员们年轻的身体中有兴奋跟随血液迅猛流动,那并不难理解,三天前的首回合比赛微草小比分领先,是险胜,但依然是确切无疑的胜利。但王杰希心中却有隐约的忧虑,当王不留行在与百花缭乱和落花狼藉的缠斗中第三次被迫脱出战局,那种忧虑终于成形,像冰山露出海面下的庞大实体。没有任何一支战队能在主攻手与团队完全脱节的情况下赢得胜利,很快,微草在最关键的团队赛中败北,在积分被百花反超后,他们的第三赛季就这样止步于半决赛。王杰希拔下账号卡,带队向百花祝贺,觉得自己的喉咙在潮湿空气中有一瞬间变得黏稠。

“下赛季继续加油。”孙哲平说。

“谢谢。”王杰希沉默片刻,冲他伸出手时神色如常。孙哲平握住他的手,没有在意拒绝上场致意的方士谦,他失败过,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但他无法不在意王杰希面孔中的平静。那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平静在告诉他,这个人并不在意失败,甚至不在意牺牲自己,如果那可以让他离下一次胜利更近。这会是一个噩梦般的棘手对手。但这份在意没有持续太久,双方致意结束后微草随即退场,在等待另一场对决结果的过程中,那种诧异很快被孙哲平忘记,直到两年后他坐在总决赛场馆的观众席上,在大屏幕中看见胜负对调的王杰希和张佳乐握住彼此的手,孙哲平才再一次在难言的苦涩中回想起这个瞬间。


第二天王杰希宣布赛季总结到此为止的时候,夕阳正好,是个北京即将入伏时难得一见的温柔黄昏,他走到窗前拉开遮光窗帘,明亮的玫瑰色天光猝然涌入,几乎刺痛他的眼睛。王杰希低下头,在跳动的赤色光点里看见院里洋槐花落满一地,白的雪白,浸在嫣红晚霞中像是快要燃烧。一位老队员试探地问,“队长,咱今儿晚上聚餐不?”王杰希正揉眼睛,闻声便怔住,他的队员们甚至没有去试图按捺自己眼神中的期待和兴奋。

“聚啊,干嘛不聚。”他露出一个笑容,“我请客,赶紧换衣服去。”

在经历前一天以方士谦为首的备战室一吼之后,战队中已经没有人再为这场败北失落,他们欢呼着“吾王万岁”跑出会议室,荒腔走板的声音中有种单纯的快乐,听起来天真而无知。王杰希把资料整齐收好放回背包,关灯离开。连接战队大楼和宿舍楼的是一座全封闭空中廊桥,他从中慢慢穿过,看见落地窗外火烧云被风吹向天地尽头,翻涌的深红像正在沸腾的伤口。

王杰希的衣服换到一半,被敲门声打断,“王杰希。”现在队中对他直呼其名,从不叫他队长的只有一个人,王杰希穿上裤子,赤裸着上身去开门。方士谦穿着队服站在门外,被他的清凉打扮噎得半天说不出话,王杰希莫名其妙地看他,“找我有事儿?”

“你干嘛不穿衣服?”方士谦问。

“换着呢。”王杰希让他进来,关上门走回衣柜前,“你怎么不换衣服,万一被认出来就麻烦了。”

“都洗了,没干。”

王杰希穿上一件黑色T恤,扔给他一件类似款式,“穿我的。”

“你这衣服像门口老大爷穿的。”方士谦边脱衣服边抱怨,在王杰希面前,他没有丝毫昨日赛后心口不一被看穿的尴尬。王杰希抱着胳膊没接话,这位前辈性格中只针对他的不坦诚让他在觉得无奈的同时又很想笑。他们很快换好衣服,在出门前,方士谦站住脚步,“王杰希。”

“怎么了?”王杰希关上门,借着走廊中的声控灯光低头再次确认随身物品。方士谦突然陷入沉默,声控灯在王杰希疑惑抬头的瞬间无声熄灭,他只来得及捕捉到方士谦目光中似是而非的难过。王杰希打了个响指,光线再次降临,但那难过已经从方士谦眼中消失,像蜻蜓点过水面的浮光掠影。王杰希看着他,平静地问,“怎么了。”

“没怎么。”方士谦避开他的视线,向电梯走去,“就想问问你晚上去哪儿吃。”


在全队讨论之后,他们聚餐的地方很快定在一家战队附近的川菜馆,微草队员大多和方士谦一样口味偏重,麻辣咸香来者不拒。林杰曾经带领全队来过这里,那时王杰希还在训练营,但他始终记得店内颇具暴发户气质的浮夸装潢,还有餐桌上味道正宗的满桌亮红。据林杰说,后厨的两位厨师原本都是成都人,在红星路居民区里经营一家苍蝇馆子,几年前饭店老板去成都旅游时偶然尝到,惊为天人,于是重金聘请至京。没有人知道林杰是从哪里了解这些八卦,但这不妨碍他们吃得开心,并且多次不怀好意地唆使队长把赴京打客场的南方战队带到这里进行友好聚餐。这个传统后来被王杰希好心废止,只有两次例外,一次是武汉的雷霆,一次是广州的蓝雨,不过破例的原因不尽相同。前者是肖时钦主动要求,而后者是王杰希故意使坏。

“队长,你夹的那块儿是姜。”何知安说。这是他第三次夹错东西,她在心里默默数着,裹着芡汁和红油的姜块的确具有迷惑性,但那不足以解释王杰希的反常行为。她看着从入席起就一直若有所思的队长,目光担忧。

“哦。”王杰希把它夹到自己的瓷盘边缘,端起汤碗喝掉最后一口,凉腻香菇滑过喉咙的感觉让他皱起眉。

“你是不是还在想最后的团队赛?”何知安问。

王杰希点头,“是在想。”

何知安记得王不留行在团队赛地图中的诡异走位,他利用魔术师打法成功发动奇袭,但在后续作战中无法得到有效支援。她操纵着她的神枪手试图跟随提供火力覆盖,却无能为力,所有队友都无能为力,包括唯一一个以治疗职业进入全明星并且排名不低的方士谦。她拿起汤勺替他添汤,小声地说,“问题在我们,不在你。”王杰希冲她笑笑,不置可否。她又坚持道,“是我们跟不上你的节奏。”

“一个人跟不上是他的问题,所有人都跟不上,那就是我的问题。”王杰希说。

何知安看他,“这赛季是你带着我们一场场赢下来的。”

“是我和你们一起赢下来,”王杰希接过汤碗,耐心地纠正她,“不是我带着你们赢下来。”

“可你是队长啊。”何知安说,几乎诧异于自己声音中的委屈。

王杰希只是笑,声音轻得近乎安慰:“我知道啊。”何知安还想说话,但被短信铃声打断,她低头看了一眼,脸上浮起一个羞涩的笑容。

“对象来接你了?”王杰希问。何知安点点头,王杰希说,“成,赶紧回去吧。”他和队友打声招呼,起身把何知安送到包间外,顺路结账,回来时在包间外犹豫几秒,还是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前点起一支烟。王杰希不太熟练地慢慢吸着,期间一直能听到包间里大声的嬉闹和笑声。他回席时,众人都已经吃饱喝足,两位老队员一人拿着一根筷子,边敲碗边一唱一和地说相声,其余人笑得歪在桌上,但方士谦罕见地没有参与。在散尽的热气里,他静静望着王杰希,当王杰希察觉到他的目光时,他又再一次挪开视线。在去KTV的路上,方士谦始终保持沉默,直到他们走进包间,在唱过几轮后几位队员抢话筒抢得天翻地覆,他终于坐到王杰希身边。

“你心里有事儿。”方士谦开门见山,王杰希疑惑地冲他扬起眉。

“王杰希,你少来这套,”方士谦说,“别蒙我,盯你一天了。”

“本来也没想蒙你。”王杰希说。镭射灯投下的彩色光斑在他们身上来回流动,王杰希的表情在颤动光影中逐渐模糊,方士谦直视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你准备改变打法,对吗。”

“对。”王杰希承认。

“为什么。”方士谦低声问。

“为了赢。”王杰希说。有人在举着话筒嘶吼一首音调极高的国语摇滚,在唱到“带着赤子的骄傲”时直接破音,众人在哄堂大笑之后不约而同地放开喉咙,陪他一起鬼吼,他们的声音让站在门外的服务生饱受惊吓。王杰希没有跟着唱,但他在笑,那笑容中的坦然让方士谦终于无言以对。

那是个天气很好的初夏夜晚,尚未汹涌的暑气被包间内的空调隔绝,甚至来不及露出獠牙,方士谦不巧坐在风口,之前在饭店时因重辣刺激浮起的汗干涸在皮肤上,凉风吹过时有紧绷的冷意。他想起上赛季半决赛那天,他和王杰希站在林杰身后,林杰笑着对孙哲平说,下赛季让你们领教我们的厉害。他的老队长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得意和骄傲,像是预言赤子即将征服海洋,方士谦记得他的语气和神色,却无法记起当时还未出道的王杰希是什么表情。

“我去叫酒。”方士谦在沸反盈天里冲王杰希的耳朵大喊,在他开口阻止自己时按住他的手,“这是咱微草的老规矩,赛季结束了喝一杯。”王杰希试图坚持,但方士谦看向他的目光中有种不容抗拒的强硬。最后,他只能把手抽走,默许方士谦胡闹。服务生把整箱燕京纯生搬进来时,他们的歌声突然凝固,几位队员小心地看向王杰希,王杰希无奈地冲他们点点头,震耳欲聋的口哨和欢呼声瞬间在包间内响起。

“你叫了多少?”王杰希冲方士谦喊。

“两打。”方士谦喊回去。他拿起话筒示意队友安静,在无人发声的背景音乐里,他用牙咬开瓶盖,把王杰希面前的玻璃杯倒满,又咬开另一瓶拎在手里。众人面面相觑,王杰希站起身,和他对视。

“走一个呗?”方士谦说,“队长。”他直直盯着王杰希,把队长两个字说得轻描淡写,眼睛里的光却那么亮,像是金属燃烧。王杰希用瓶起子打开一瓶新的,学着方士谦的样子握住瓶口,和他碰了一下。

“走一个呗。”他说,在队友们后知后觉的起哄和欢呼声中滚动着喉结将酒一饮而尽,在那漫长的十几秒钟里,他和方士谦一样幼稚地梗起脖子,始终都没有闭上眼睛。把喝空的酒瓶拍在桌子上后,方士谦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冲空气露出一个傻笑,摇摇晃晃地绕过桌子,一声不吭地坐回王杰希身边,垂下头。他的后颈因为这个姿势暴露在空气中,王杰希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皮肤上的潮红,几位老队员歪在沙发上,已经笑出眼泪。

“醉了?”王杰希拍拍他的脸。几秒钟之后,方士谦才迟钝地打开他的手,并且和所有喝醉的人一样拒绝承认自己喝醉。王杰希难以置信地扭头问,“他就一瓶的量?就一瓶?”众人齐齐点头,一人忍笑说,“没事儿队长,他喝多了不耍酒疯,一会儿就睡了。”另一人感叹,“队长,真没看出来你还挺能喝啊。”王杰希苦笑一下,又扭头看回方士谦,最后示意他们先喝,他负责把醉鬼弄睡。

“不能喝你他妈还对瓶儿吹。”王杰希小声骂,扳住方士谦滚烫的后颈试图让他靠在沙发靠背上,理应简单的动作却因为对方的拒不合作变得无比艰难。他加大力道,方士谦依然岿然不动,吐字不清地嘟嘟囔囔,“我没喝醉。”

“行,你没喝醉。”王杰希松开手,没好气地接话。

“没结束。才刚开始呢。”方士谦抬头冲他笑,视线涣散得看起来就像是在做一个白日梦。王杰希怔住,几乎在瞬间想起他的第一场正式比赛,还有赛后方士谦隐匿在明暗交界处的表情。他知道醉酒的人思维极具跳跃性,但他不明白方士谦为什么会在此刻重复他在九个月前说过的话。王杰希顺着他的话问出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第一场打皇风赢了之后你是不是笑了。”

方士谦又低下头一言不发,像是没听到王杰希说话。就在王杰希探身确认他是否睡着时,方士谦突然用力抱住他,声音含混:“王杰希你丫有病。”

在这十分钟里,继第一次当面叫王杰希队长之后,方士谦又完成了他对王杰希的第一个拥抱。王杰希被搂得浑身僵硬,开始思考要不要给他一拳,但方士谦接下来的话让他没能下得去手。

“对不起。”方士谦喃喃地说,然后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这个从来不愿意叫王杰希队长的人把支持表达得像是挑衅,然后又把歉意表达得像是悲伤,人是多么奇怪的动物。王杰希在方士谦身边坐了一会儿,在确定他睡着后,小心起身坐到另一张沙发上。几位老队员都是好酒量,几轮推杯换盏后,两打啤酒很快消耗一空。他们最后离开时已经将近零点,几位队员帮着王杰希把方士谦扶进微草大院,深浅不一的脚步落在满地槐花上,王杰希在酒精后劲带来的隐约眩晕中深深呼吸,觉得夜色温柔。

在方士谦床头柜上放好水和醒酒药后,王杰希准备离开,却突然被拉住T恤下摆。方士谦在黑暗里凝视他,那个眼神几乎让王杰希以为他已经清醒,但很快,他就被自己模糊不清的吐字出卖。

“你决定了?”方士谦问。

“决定了。”

方士谦试图再说些什么,但被王杰希轻声打断,“明天早饭时候我会在队里说。”他替方士谦盖好被,在离开之前又说,“就这样。”


王杰希回到房间时,那种眩晕感终于清晰得无法抗拒。他拥有极好的酒品,但并没有与之完全相称的酒量,妥帖照顾好他的队员已经是他的极限。他踉跄几步躺到床上,感觉自己的身体被酒精烧得滚烫而轻盈,像是一团火。这不是王杰希第一次喝醉,在尚未成年时,他曾经和所有十五六岁的无知少年一样迷恋一切被禁止的危险事物,而现在,他再一次记起那种熟悉的醉酒感觉。他扭过头看向窗外深浓的夜,午夜的北京万籁俱寂,城市上空有满天的星辰,和天花板一起在他的视野中反复旋转,手机屏幕上喻文州在几个小时前发来的短信也在跳动,那晃动不止的灰色文字让王杰希不堪忍受。他直接打电话过去,连喻文州在电话里的迷茫声音听起来都像是在颤抖。

“杰希?”喻文州的声音中有半梦半醒的模糊,“你怎么没睡啊。”

“文州。”王杰希叫他的名字,一声不够,又叫一声,像是在念一句短促咒语。喻文州问,“你是不是喝酒了。”

王杰希用力点头,已经忘记对方无法看见。他呢喃,“文州。”

“在呢。”喻文州笑道,声音温柔。王杰希喘息着弓起身体,被体温焐热的手机贴在他的耳侧,他说,“我们院儿里槐花落了。”


那是王杰希清醒之后关于这通电话仅存的记忆。第二天他醒来时阳光明亮,他没有宿醉后的头痛,却记不起深夜的电话中他和喻文州说过什么,只有时长四十二分钟的通话记录停在屏幕中,像一场中途睡去的黑白电影。他们再未谈起过这通电话,但王杰希可以确定,喻文州并没有安慰他,就像在喻文州生日那天的那通电话里,他也没有安慰喻文州,他知道他们都不是需要安慰的人。在未来的漫长人生中,他们总是可以在彼此不经意的言语和动作中得到慰藉,但刻意的安慰却从未出现过。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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