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谨向有限的眼睛致以无限的歉意

【喻王】就这样(二)

慢热慢更


(二)我们偶然相遇然后离去


“厉害。”

王杰希摘下耳机活动手腕准备离开时,听到了这样一句真心实意的赞叹,他转过头看向刚刚发声的坐在他左边的少年,少年抿起嘴角,冲他露出一个微笑。浸泡在无处宣泄的荷尔蒙和肾上腺素中的十六七岁正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神憎鬼厌好时光,王杰希打从心底里清楚这句表扬是多么的真诚和感人。

“谢谢,”他以同样的真诚说,“我马上要走了,要不要和我打一盘?”

戴着平光黑框眼镜的少年怔了怔,笑着摇头。这个笑容瞬间就让王杰希对自己对于对方年龄的估算产生了怀疑。毫无疑问,那是个货真价实的笑容,但潜伏在其中的一些东西王杰希只在某种特定的中年人身上看到过: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在听到母亲播放的音乐时脸上偶尔会浮现出的神情,他曾经以为那不过是一个中年男人对自己流逝的黄金岁月的怀念。但现在他突然明白,当一个人确认自己的生命中有什么珍贵之物他将永远无法拥有,即使以付出什么为代价也必将徒劳无功,那么他的笑容看起来就会是这个样子,无关潦倒,但的确落寞。对于学会这种表情而言,眼前的这位少年实在是太年轻了。

他站起身,语气遗憾:“我不擅长一对一。”

“哦,奶爸?”王杰希跟着一起站起来。

他再次露出那个让王杰希觉得无比困惑的笑容:“不是。我正好也要走了,一起?”


“我说,广州的夏天总是这样儿吗?”

“哪样?”

他们挨得很近,穿过一条据少年说是到地铁站的近路的臃肿小巷。雨夜的深巷与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是个听起来就极富惊悚片意味的组合,但王杰希并不觉得这个场景值得他报警。很多年后,王杰希会在一个同样下雨的盛夏深夜里躺在床上,反省十六岁的自己是不是太过于轻信,而他身边的人会告诉他,人只会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物。但此刻,身边的这个少年还动用不到王杰希的感知中关于相信的部分。他从小到大接受的家庭教育将他塑造成了一个在遇到不公时能平心静气接受,但与此同时,依然愿意温柔地对待世界、也相信自己会被世界温柔以待的半现实半理想主义者。

他们终于走出巷子,地铁站的入口就在不远处的广场上。王杰希坚持既然少年贡献了雨伞,那么就该由他出力撑伞。无论如何,这个理由总比“我好像比你高,你撑伞我怕夹到我头发”这种理由显得更加正派且冠冕堂皇。他像转一只竹蜻蜓一样来回转着手里的黑色折叠伞:“好好的天说下雨就下雨,翻脸跟翻书似的。”

少年又笑起来,像是被王杰希这句画面感极强的抱怨逗乐了:“你出门前也该看看天气预报,最近这几天都有阵雨。”

“你普通话说得不错啊,”王杰希说,“你是我在这儿遇到的第一个上来就跟我说普通话的人。”

“你语音的时候我不小心听见了。北方人吧?你们的鹅化音真好玩。”

“儿话音,不是鹅化音。”

少年卷起舌头,鹦鹉学舌地努力模仿王杰希的发音,但很快就被王杰希制止。他觉得如果放任这人再继续“鹅”下去,他一定会忍不住接一句“曲项向天歌”,兴许还会跟着后面两句。在王杰希目前的认知中,身边这个脸上总是带着笑的少年性格十足温和,但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因为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忽然怒发冲冠携伞潜逃,剩他一个人风吹鸡蛋壳,伞去人安乐。

“真不知道你们北方人的舌头是怎么长的。”少年摇头感叹。

王杰希想,我还想知道知道你们岭南人民的舌头是怎么长的呢。

少年问:“你为什么来广州?”

“算命先生说我未来老婆在岭南,我提前来找找。”王杰希信口开河。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倒也不是百分之百的胡扯。少年不置可否,显然并没有把他的话当真,但也没有继续追问。他们走进地铁站,王杰希把雨伞收好还给他,用零钱买了两个人的票。

“你应该去做职业选手,像叶秋和韩文清那样。”少年突然说。

“我爸不同意。”提起这件事,王杰希的心情迅速低落下来。即使没有父亲的支持,他也依然会选择这条他想走的路,并且高昂着年轻的头颅走完它,他毫不怀疑这一点;但是,将理想与家庭割裂开来,这对于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来说未免太过于残忍。如果真的按照他的母亲所言,中年男人的梦想是儿女在膝,娇妻在房,那么少年王杰希的奢望就是朝夕与共的家人能够理解并支持他的理想。王杰希曾经坚信,在他漫长人生的无数梦想中,这将是最难实现的一个;他从未想过他会完美地贯彻自己年少时的奢望,以一种他不曾想象过、但又如此理所当然的方式。

“我觉得他会同意的。”姗姗来迟的列车前灯照亮隧道远处深不可见的浓郁黑暗,少年凝视着光点,说,“因为太可惜了。”

地铁轰然驶过远比蝉鸣喧嚣,王杰希几乎听不清少年的声音。他们在空旷的车厢坐下,王杰希问,“你说因为什么?”

少年没有回答。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只 iPod,白色的耳机线抵死缠绵,他把它们仔细分开,将其中一只耳机递给王杰希:“都是老歌。要听吗?”

王杰希接过耳机,在听到第一句歌词时便跟着哼唱起来。少年露出惊讶的神色:“我第一次遇到喜欢这首歌的同龄人。”

“你笑起来的时候跟我可不像同龄人。”王杰希老实地说。

少年嘴角一抿,这个忍俊不禁的表情融化了他身上的少年老成,终于让他接下来的这句话显得可信了一些。他说,“我今年十五岁。”

“那我比你还大一岁。”王杰希说,“这是我爸跟我妈求婚的时候唱的歌。”

“你父母还挺浪漫。”少年评论。的确很浪漫,王杰希想,但是对一个不谙多情事的少年来说,当它逐渐演变成了每次家庭KTV中父母深情对唱的保留曲目时,他只会觉得肉麻。在一九七一年,约翰·列侬将这首歌献给他的妻子小野洋子。九年后,四颗子弹击穿约翰·列侬的胸膛,将他绚烂的生命终止在他心中的罗马城。小野洋子终生未曾另嫁,在她剩余的数十年人生中,没有人再知道她的心情。王杰希关掉网页,抱着这个令人伤感的故事去问他的父亲,为什么要用这首歌跟母亲求婚?他的父亲为他睡在沙发上的妻子盖上一条薄毯,然后微笑着说,人总不能为了避免结束,而选择避免一切开始。

他们在风声呼啸的钢铁森林地底穿梭前行,头顶没有白云与蓝天,只有车顶灯沉默投下的光线。王杰希的心中仍然有很多不曾清晰的事物,但他并不觉得忧伤。他只是开始察觉到梦想这两个字的重量,并且和所有孤身在外的年轻人一样,忽然强烈地思念自己的父母。他继续低声哼着歌,试图分散掉自己这份不合时宜的多愁善感。

眼镜少年很快加入他的哼唱,他们尚未成熟的声音飘荡在空旷的车厢中。王杰希决定等到下车后问问这个少年的名字,也许还能要个联系方式。但不知幸或不幸的是,世事的发展总是出人预料,在接了一个电话之后,少年把伞塞到王杰希怀里,向他道了声“再见”便飞快冲向旁边换线的另一辆地铁。王杰希呆立当场,反应过来后连忙冲他喊:“你的伞!”

“你留着吧!”

“名字!”

车门在少年身前缓缓闭合,一声长笛响彻站台。他隔着玻璃指指王杰希举在胸前的雨伞,露出一个笑容,颀长的身影很快被列车带入黑暗。


王杰希把雨伞从里到外仔细看了个遍,再次确认它上面没有关于这位少年身份的半点说明。他把它合起又撑开,内侧伞面上一只硕大的蓝色鲸鱼冲他眯起眼睛。下一次遇到这样的人一定要抓紧时间问清楚名字,王杰希告诉自己,尽管他此刻还无法为“这样的人”下一个准确的描述性定义;这个世界太大、太快,人们很容易相遇,也很容易走散。他撑着伞慢吞吞地走回酒店,心中有些难言的遗憾和伤感,直到他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玩儿够了没?够了赶紧回来,你们那个战队不是还得训练吗?”他的父亲不情不愿地说。

电话那边开了免提,王杰希听见母亲不满的声音:“有你这么跟儿子说话的吗?”

“有他这么跟老子说话的吗?”王父咕哝。

王母拔高音调,声音瞬间带上哭腔:“你还敢说?儿子明明被你吓得都不敢跟你说话,直接离家出走了!”

王杰希哭笑不得。他举着电话站在路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母亲在大学时代是戏剧社永远的当家女伶。

“姑奶奶您哭个什么劲儿啊?”一见王母掉泪,王父顿时手忙脚乱。他一边哄夫人,一边冲王杰希说:“差不多了就赶紧回来,我给你们队长打电话帮你请过假了。你看你把你妈气的!”

“你少把过错都推给儿子!我是被谁气的?”

“被我,被我,都是我的错,成吗?”王父好声好气地告饶。王母从他手里夺过纸巾,擦干眼泪,对王杰希说:“杰希,早点回家吧,妈妈想你了。卡里钱还够不够?不够我再给你打。”

王杰希没有说话。在听清父亲的意思时,周围潮湿闷热的空气里仿佛突然涌起海啸,淹没掉所有声音。他陷落在突如其来的巨大喜悦里,忘记了回答。

“你给我等会儿,”王父恍然大悟,“合着他离家出走是你赞助的是么?”

“爸,妈,谢谢。我这就回去。”王杰希准确把握住插嘴的时机,道谢表态后迅速挂断了电话。他在雨后的路边站了一会儿,慢慢勾起嘴角,收起伞,用力地甩了甩,然后向酒店跑去。


那是二零一五年盛夏夜晚的广州,第一赛季的荣耀职业联赛会在一个月后正式开幕,这个故事的一切也即将开始。十六岁的王杰希不知道他剑走偏锋的母亲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他的父亲,也不知道他在岭南的最后一晚遇到的这位神奇锦鲤一样的眼镜少年叫什么名字,更不知道他选择的这条少有人走的路会怎样改变他的一生;但他知道,无知和茫然不过是人生的必修课之一。他还太年轻,未来的路还太长;这条路他要走完,他必须走完。他的母亲搭了把手,帮他推开挡在他面前的最后一道门,那门后的霞光万丈刺得他就快要睁不开眼睛。

怕什么,王杰希看着路边倒映着整座城市的蜿蜒雨水,在心里对自己说,只管走下去就是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这把毫不起眼的黑色折叠伞折好放进包里,然后伸手拦下一辆计程车。

“去边度呀靓仔?”

“白云机场,多谢。”王杰希说。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王杰希刚好赶上微草战队夏季青训营的第一次周末考核。按照队长林杰的意思,既然王杰希因事错过了第一周的全部训练,那么就不必参加这次考核;但王杰希执意参加,并在所有项目上拿到了令人嫉妒的第一名。这张成绩单理所当然地获得了王母的称赞,而王父在试图鸡蛋里挑骨头无果后,极其不快地哼声道:“是对手太菜吧。”

王杰希故意梗起脖子:“是啊,对手太菜,胜之不武。”

王父在王母突然爆发出的笑声中气结地红了脸。王杰希和母亲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狡黠眼神,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将这张成绩单随手放进抽屉。在抽屉里排名相同的成绩单积攒到第三张的一周之后,王杰希拿着他在青训营的最后一次考核评价,根据上面的指示推开了训练室的门。

“队长。”

“来啦。”林杰将自己的训练进度保存,招呼王杰希进来坐。

王杰希开门见山:“队长,这个‘面谈’的意思是?”

“小王,你很聪明,我们就长话短说。”林杰从他手中接过成绩单,“按照你现在的水平和进步速度,用不了两年,你就会成长为一个几乎可以在任何战队担任王牌的职业选手。我作为队长是非常希望你能够正式加入训练营的,这也是战队老板的意思。”

“队长,我——”

“让我说完。”林杰温和地制止他,“下面这些就都是私话了。我看过你在学校里的成绩,不管怎么说,考个好大学完全没有问题。你也知道,虽然现在荣耀职业联盟发展得很快,但是电竞毕竟是个新兴行业,比起传统的读书升学,这条路未必好走。战队这边不急着要你的回复,你可以多考虑考虑。不要有心理负担啊。”

林杰是个温柔的人,王杰希想。不是所有的队长都会在私下里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劝说战队中还未升起的新星认真权衡一下未来升起的位置和方向,尽管很多人会把这种与身份不甚相称的温柔称作怯懦。王杰希并不这么觉得。他认为这个年轻的男人只是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过早地选择与世界和解,这是一种明智,尽管它很难被热血少年们认同。王杰希理解,但不接受。他直视林杰的眼睛:“不必了,队长。我决定留下。”

王杰希的声音平稳而坚定,带着变声期导致的沙哑。他目光中不属于同龄人的清醒让林杰心中暗暗吃惊。多年以后,当退役已久的林杰在战队夺冠的庆功宴上再一次见到王杰希时,他眼前浮现出的依然是那个眉眼间充斥着不甘不驯之气的少年。他在新老队员们甚至还有老板的轮番敬酒中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口齿不清地问,“小王,你还记不记得第一赛季开始之前咱俩谈过话?你那时候那么年轻,怎么就对自己的未来那么肯定?”

方士谦在旁边咬着吸管不屑道:“多简单一事儿啊队长,这人明摆着就一根筋,还他妈时不时搭错弦儿。”他吸了口果汁,补充道,“难得就那么一次没拧巴,弦儿搭对了呗。”

在三个赛季的并肩作战后,王杰希已经学会用相反的含义去理解方士谦针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这位在场下善于和他抬杠并且乐此不疲的前辈只不过是拥有一颗过于细腻和别扭的心。王杰希没有接方士谦的茬,也没有回答这位已经年近三十的前任队长的问题。他举起酒杯对林杰说,队长,这杯敬你。方士谦不甘落后地举起果汁杯说,敬年轻。林杰的无名指戴着戒指,握住酒杯的手微微发胖变形。他同样举起酒杯,对王杰希和方士谦说,敬理想。他将杯中的苦涩液体一饮而尽,几乎被它的冰冷刺伤。

在正式进入训练营的两年中,王杰希见证并亲历了许多人事更迭,其中有一些令他觉得有趣,也有一些令他感慨。当第二年的雨季过去,他已经很少再为人们的偶然相遇和离去伤怀,只有在偶尔与那只硕大的蓝色鲸鱼对望时,依然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些过去的事,可爱的事。他的训练营生涯顺利而平稳,很快,在荣耀联盟第二赛季冬歇期结束后的首轮联赛中,即将年满十八岁的王杰希在队长林杰的授意下,以训练营学员的身份坐在了观众席上。


现场观战通常是正式出道的前兆,这是微草战队不成文的传统之一,但王杰希没有觉得激动或是紧张。和现场大多数观众一样,他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于百花对战嘉世的这场榜首大战。直到大屏幕中腹背受敌的落花狼藉在一叶之秋放出的炫纹光影中倒下,王杰希听着观众席中此起彼伏的赞叹与惊呼,终于感到一丝兴奋开始在他的胸口荡漾。在看清身前那个穿着蓝雨训练服的黑发少年在笔记本上记下的东西时,这种荡漾瞬间澎湃成滔天巨浪,欢快无比地把王杰希脑袋里那根将在未来被方士谦称为独苗的筋拧成了麻花。他对身前的少年说:“你认为只有他可以做到这个程度?”

两个人闻声同时转过身。王杰希饶有兴致地打量黑发少年,但先开口的却是旁边聒噪了整场的人。面对话痨少年对自己身份的质疑,王杰希坦荡地自报家门,并在看到对方的讥讽被他的同伴用一个对自己表达善意的动作堵死在嘴里的瞬间忍住一个笑容。黑发少年冲他伸出手,声音温和。

“你好,蓝雨,喻文州。”

王杰希没有说话。他看着喻文州的眼睛,握住了他主动伸出的右手。


时隔两年,王杰希终于再一次遇见他所认为的“这样的人”。在他的脑海中,“这样”究竟是哪样似乎已经产生一个模糊的轮廓,即使他仍然说不出所以然。这场被十八岁的王杰希当做初遇的重逢来得迟了些,但就像所有智者说的那样,迟到总比不到要好得多。


TBC

评论(38)

热度(1948)

  1. 共2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