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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向有限的眼睛致以无限的歉意

【喻王】就这样(一)

慢热慢更


(一)就算大雨让这座城市颠倒


第一次去广州的那一年,王杰希只有十六岁。


在一个期末考试后没多久的燥热午后,他坐在客厅里三两口吃掉一根冰棍儿,用湿漉漉的手指把两张成绩单放在他的父母面前。左边的题头写着《北京市X大附中高二(一)班期末成绩》,而右边的写着《微草战队暑期试训成绩》。

“看看。”王杰希说。

王父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有什么可看的,年年不都是一个样儿嘛。”他趁着喝茶的姿势用余光瞄一眼左边的成绩单,再放下茶杯时脸上的表情已经变成掩盖不住的笑容。

王母瞪他一眼,直接伸手拿起右边的那张,扫了几眼后也跟着笑逐颜开:“哎老王,你看儿子多随我,这么会玩儿。”

“你就知道玩儿,儿子都十六了你还没个谱。”王父放下茶杯,把矛头转向王杰希,“别听你妈瞎说啊,再开学你就上高三了,电脑游戏别玩太久,要把时间多用在学习上。”

“爸,妈。”王杰希从沙发里坐直身体,说,“我不打算读高三了。”

“说什么呢,净胡闹。”王父不以为然,只当王杰希是在开玩笑。

“没胡闹。”

“杰希,不打算读高三意思是你想出国留学吗?这个我和你爸早就做过准备了,你可以——”

“不是想出国留学,”王杰希解释,“就是不打算读书了。”

“不读书你想干嘛?”王父平静地问。

王杰希拿起那张试训成绩单:“干这个。”

王父盯着他的眼睛:“玩游戏?”

“不是玩儿,认真的。”

“你想好了?”

“对,想好了。”

“好,”王父捏着茶杯的手指颤抖得愈发剧烈,声音依然波澜不惊,“好。”

王母见状心中一惊,赶紧从王父手里拿走茶杯放回桌上,慢慢顺着他的后背:“老王你别激动,让孩子把话说完。”她把目光转向挺直后背坐在一边的王杰希。

“我已经说完了。”王杰希起身站到父母面前,鞠了一躬,“爸,妈,对不起。这是我选的路。”

王父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他的身体在从沙发上起来时剧烈地晃了一下,王杰希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他拍拍王杰希已经比他高出一截的肩膀,重复了一遍“好,好”,然后用力地把茶杯砸到地上。


在十六岁的这一年,王杰希为自己的未来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一切都是未知,除了已经在融雪后的土地上旺盛生长起来的荆棘。这个决定并不容易,更不轻易,但对于他从教十余年的父亲而言完全是荒唐得无法接受。王父待人素来宽容而温和,颇有些读书人的书生气,暴怒到摔杯子这还是第一次。王杰希从怔在一旁的母亲手里接过扫帚,默默把地上支离破碎的骨瓷渣子打扫干净,并从此被迫接受了他父亲对他单方面的冷战。


王杰希的父母是出生于七零年代中期的同龄人。如同每一个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美丽故事那样,他们顺其自然地相知、相熟、相恋,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春夏之交考入同一所大学,并在毕业后双双留在各自的院系内就职,结婚几年后便有了王杰希。“杰希”这个名字来自于英文系出身的王母,取杰出与希冀之意;中文系出身的王父对这个名字很是满意,但还是拗不过家中长辈的要求,去请了算命先生来为它占卜吉凶。

“三才吉祥,五格俱佳,好名字好名字!青年即可建基立业,位尊望重,后期略有挫折,但步入中年后将名实两得,赫赫首领之数啊!”

算命先生所言虚虚实实,一家人听得如同雾里看花。王父王母本就不是相信这些的人,自然不觉得有什么意义;但家中长辈却来了兴致,追问这孩子今后的姻缘如何。算命先生捋捋长须,给出一句“他乡成家,所属岭南”后便收钱告辞。王杰希懂事后,这位所属岭南的妙人儿便成为了王父每每在餐桌上打趣他的挚爱武器。

“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

王杰希从王母手中接过饭碗放在餐桌上,闷声说:“爸,我就是一土生土长北京人,岭南那荔花枝子我可攀不起。”

“南方姑娘好啊,有道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美哉?美矣!”

王父越说越兴起,王杰希一击不中,只好向还在厨房里忙活的母亲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片刻之后,王母端着爷儿俩都爱吃的宫保鸡丁走出厨房,瞪着王父吐出一句英文之后就把盘子摆在了离他最远的地方。那时王杰希不过十三四岁,并不明白伶牙俐齿的母亲究竟说了句什么会让父亲连连改口“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但他觉得自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东西,尽管他对此也是同样的一头雾水。


“The advantage of the emotions is that they lead us astray. ”

“这不是前两年你跟我爸说过那句吗?”

在父子冷战开始一周后的这个周末下午,王杰希刚刚结束了几局乏善可陈的竞技场一对一。他的年轻让他易于热血上脑,勇于一往无前,也让他无法懂得该如何收敛锋芒。他对待战斗的方式如同利剑出鞘,繁琐让位,直击命门。在这种完全的正面对抗中,对手很快血条清零,骂了句脏话后便离开房间。看着屏幕上“荣耀”两个大字,王杰希伸了个懒腰,靠回电脑椅上向后仰起头,看着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的母亲。

“又赢啦?”

“胜之不武。”王杰希耸肩,眼角眉梢里都是藏不住的意气风发。

王母靠在桌子边上挽起胳膊,为她的儿子选择的这个成语而微笑起来。

“你爸年轻的时候在大学组过一个乐队,你知道吗?”她看着王杰希写满难以置信四个字的眼神,补充道,“不是哼哼唧唧唱酸曲儿的那种乐队,是鲍家街43号那种。你爸那时候和你一样,又年轻,又倔,又有才华,每次在酒吧比赛赢了之后都非得梗着脖子说一句,对手太菜,胜之不武。”

“然后呢?”

“然后?”她笑道,“没有然后了。”

“没劲。”王杰希咕哝。

“因为你奶奶的阻拦,你爸最后把他的乐队解散了,开始专心做他的学问,然后慢慢得到了今天的一切。有栋房子,有台车子,有个妻子,有个孩子,这对于很多中年男人来说就是毕生的梦想。”

王杰希问:“哪怕以所有的棱角都被磨掉为代价?”

王母摸着他的头发:“我们一般把这个过程叫作成长。”

王杰希思索一会儿,皱着眉说:“成熟和世故是两回事。我有我想走的路,也有可以很好地走下去的本事,我不明白怎么就不行。”

“‘情感的好处就是让我们误入歧途。’”她说,“你爸的想法不一定就是对的。”

“不应该是 disadvantage 吗?”

“等你以后遇到你的岭南姑娘的时候就会明白为什么是 advantage 了。”

王杰希心想这该死的算命先生还真是流毒千年害人不浅,干脆等自己进了联盟也装个神弄个鬼吓唬人算了。

王母看着王杰希脸上一言难尽的复杂表情,问:“决定了?”

“决定了。”

“就这样?”

王杰希站起来给了他的母亲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就这样。”然后便走出房间。她恍惚地看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突然就比自己高出整整一头的儿子,很久都没有说话。那天晚饭她做了一大桌王杰希爱吃的菜,尽管王父仍然虎着脸不肯和他的儿子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第二天早晨王杰希起床时在枕边摸到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张银行卡和几千块现金,还有一封短信。

“杰希:出去找个地方散几天心吧,好好照顾自己,你爸交给我搞定。去走你想走的路吧。妈妈。”

王杰希拉开窗帘,捏着那张纸坐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北京的夏天清晨凉爽却短暂,当阳光的热度开始灼烤他的皮肤时,王杰希终于意识到,他这位人到中年却依然保留着文艺青年气质和理想主义情愫的母亲是在光明正大地教唆他离家出走。他捂着嘴笑了几声,飞快地洗了个澡,收拾好背包溜出了家门。


飞机尚在白云国际机场上空盘旋时,天空中已经阴云密布,隐隐约约的雷声在舷窗外活泼地鼓噪着,预示着一场大雨的降临。王杰希带着一个背包和一身的少年心气,用他年轻的身体迎接了这座南方城市里第一滴呼啸而来的温暖雨水。


在广州这样的地方,不懂粤语未必会造成太过严重的事故,但却一定会造成花样百出的各种小麻烦,这是王杰希在又一次发现送到自己餐桌上的东西与自己点的东西大相径庭时终于懂得的一个道理。这些天他趁着酒店前台小姐不忙的时候跟她学了几句最简单的粤语,呢个,几多钱,多谢,诸如此类,然后在屡次尝试连词成句失败之后自暴自弃地思考要不要讲英语假装ABC算了,或者干脆点放过自己;岭南人民的舌头一定都像多汁的热带水果一样柔软而多情,他身为一个在雾霾中成长起来的北方大汉又是何苦非要和自己过不去。王杰希听着邻桌两个本地女生温柔的聊天声,有些抗拒地把面前盘子里盛装的不明物体送进嘴里,却发现这个分辨不出原材料的东西居然意外地还挺好吃。

时钟划过十九点整时,磅礴的雨势见停,王杰希刚好填饱肚子。雨后的宝华路笼罩在一层朦胧的水汽里,令人眼花缭乱的各色小店招牌渐渐隐匿了方方正正的身形,只在柔和的白雾里投出一点若隐若现的霓虹灯光。王杰希性格里遗传自母亲的那部分精怪跳脱此刻占了上风,在一枪毙掉表示“没带伞还不快趁雨停回酒店”的理智小人之后,王杰希踩着水洼开始了他的雨后漫步。等到十几分钟后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浇了个正着的时候,他躲进一家网咖里,终于恍然大悟,之所以他的母亲能够在中年时依然完美地保留着少女般的天真与理想主义,那是因为他的父亲一直举着一把伞陪在她的身边。就在短短两年之后,王杰希即将奇妙地成长为一个基本上在任何场合都十分靠得住的成年男人,降雨备伞,天寒加衣;但此时此刻,他只是个因为可以合法离家出走而兴高采烈的少年。

少年王杰希刷卡登录荣耀,他漫不经心地想,管她是岭南姑娘还是塞北姑娘,现在能给我变出一把伞来的就是好姑娘。他把游戏键位调整为他熟悉的顺序,和几个相熟的朋友语音打声招呼,鼠标一甩直接杀入了竞技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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